从库尔斯克到顿涅茨克,战场的炮声并未停息,但俄乌冲突又一次淡出了国际媒体的头条。7月以来,因乌克兰军队在库尔斯克的突袭和俄罗斯军队在顿巴斯的挺进,这场已经持续了超过两年半的战事再度备受关注。然而,当战斗进行更长的时间,双方都意识到,一场局部行动无法打破这场“漫长战争”的僵局。
与此同时,随着主持推进“和平峰会”工作的乌克兰外交部长库列巴黯然下台,乌克兰外交部的工作重心转向了争取更多的军事援助。即将到来的10月,是举行下一次峰会,还是再尝试一次“秋季大反攻”?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和他的幕僚们尚未做出决定。
可以确定的是,目前乌克兰及其西方伙伴,在下一次峰会的具体议程上,还存在较大的分歧。9月11日,德国总理朔尔茨强调,有必要就解决乌克兰冲突举行另一次会议,且“俄罗斯应参与其中”。更早之前,匈牙利总理欧尔班、英国前首相约翰逊、美国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特朗普也曾发出和平倡议,甚至提出具体方案,内容与乌方的和平方案相比,对俄做出较大妥协。
值得注意的是,近期俄罗斯和西方之间的互动超出以往。6月以来,美俄国防部长时隔一年多恢复通话,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亦于7月访问纽约出席联合国会议。去年曾访问华盛顿的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学术主任、前总干事科尔图诺夫近日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专访时介绍,目前美俄双方政策界人士保持沟通,但危机仍未触底,俄乌双方仍有意通过军事手段提高在未来谈判中的话语权。
科尔图诺夫。图/受访者提供
科尔图诺夫还透露,乌克兰方面已经对一些莫斯科政策界人士发出进行接触对话的邀请,其中包括仍被乌克兰政府制裁的人员。目前,乌克兰希望在11月的美国大选结果出炉前召开新一轮和平峰会,而且要有实效,“不能简单重复各国在瑞士进行过的事情”。不过,他坦言,各方高层的接触意愿仍未显著提高,“现在每个人都在等待美国大选(的结果)”。
下一次和平峰会还远吗?
《中国新闻周刊》:今年以来,乌克兰政府在推动泽连斯基的和平方案上进行了更多努力,特别是增加了和非西方国家的接触。莫斯科如何看待这种变化?就全球范围而言,对乌克兰的支持是在增加还是在减退?
科尔图诺夫:就全球范围来说,有些国家明确支持乌克兰;也有很多国家一边支持乌克兰,一边不想和莫斯科产生矛盾。两年来,一些具体国家的立场,因为国内的政党更替而发生了变化。比如阿根廷新总统米莱比他的所有前任都更亲美,也就更积极地支持乌克兰。但总的来说,大多数国家对乌克兰危机的立场,尚未发生实质性转向。
在此背景下,今年6月的瑞士和平峰会,是乌克兰方面将乌克兰危机重新放到全球议程首位的一次努力。不过,峰会的结果总体比较“温和”。乌克兰最初设定的目标很高,意在明确冲突结束后世界对乌克兰问题的安排,也就是所谓的“新秩序”。但随着峰会筹备的推进,这一议程被逐渐降格为一些具体的议题,比如交换囚犯、黑海地区的航行自由、保护核电站。
你提到的全球南方国家和一些西方国家,虽然参与了峰会,但参与的水平相当低,只是派出了部长或大使,还有一些国家没有签署最终文件。对于全球南方国家来说,政治支持、道义支持和愿意遵循西方的乌克兰问题政策,是三个不同维度的事情。大多数国家做的,是在联合国层面上表达对乌克兰的支持。但当谈到对俄制裁时,它们的立场是支持乌克兰,但不赞同在没有俄罗斯亲自参与、进行协商的情况下制定的政策。
现在的问题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据我所知,乌克兰希望在今年11月举行美国大选结果出炉前召开下一次和平峰会,那将是10月或11月初。所剩时间很短了,而下一次峰会又不能简单重复在瑞士做过的事情。所以这听起来很难实现。我认为,尽管乌克兰尽了最大努力推动其议程成为“全球头条”,但这不会对和平进程产生太实际的影响。
在未来,乌克兰面临的问题是,支持乌克兰的国家可能会感觉到“乌克兰疲劳”。因为它们原本预期乌克兰会以某种方式击败俄罗斯,且这场战争不会持续太久。这是为乌克兰提供实际支持的动机之一。但事实证明,这是一场长期冲突,一场消耗战。很难想象乌克兰如何获得最终的胜利,毕竟双方在军事上的体量差距依然是巨大的。
所以,我认为各国不会改变立场,但越来越多的国家会表示支持乌克兰,但这不是“我们的战争”,“我们有其他的事情要处理”。这个情况总会随着时间延长而加剧,因为各方不可能长期关注同一场危机。在美国,如果特朗普赢得总统选举,我不认为他会在乌克兰问题上彻底背离拜登,但他会在具体援助上提出不同的想法。
《中国新闻周刊》:目前,俄罗斯和乌克兰都表示“要谈”,但在官方层面上,俄罗斯似乎还不准备加入瑞士推动的和平进程。那么,俄罗斯会建立自己主导的和平进程吗?
科尔图诺夫:任何和平进程都需要双方。我们可以举行国际会议或峰会,或者发表什么声明,但如果想有和平进程,你就需要和对手坐在一起。当然,俄罗斯的立场是:这不仅仅是乌克兰的问题,还关系到俄罗斯和西方的关系。所以,西方也应该参与进来,解决方案不应仅限于乌克兰,还应该涉及欧洲的安全秩序。
关于和平进程,很重要的一点是,俄罗斯无法忽视来自中国的建议。相较于瑞士峰会,如果全球南方其他国家,比如印度、巴西、沙特提出什么建议,也会得到俄罗斯更多的关注。俄罗斯领导人认为,瑞士不再有资格成为中立的一方,因为它已经对俄罗斯实施了制裁。相比之下,没有对俄实施制裁的全球南方大国,更可能成为莫斯科愿意信任和对话的调解者。
8月26日,顿涅茨克,一支俄罗斯突击部队在前往康斯坦丁诺夫卡途中。图/视觉中国
《中国新闻周刊》:你提到了俄方需要西方参与和平进程,我们看到,今年以来,美俄官方之间的高层接触比去年有所增加。在二轨对话方面,你也和美方人士保持互动。美俄二轨接触目前的情况如何?
科尔图诺夫:现在每个人都在等待美国大选。大家认为,在美国大选尘埃落定前,任何讨论都没有太大的意义。基本上,所有好主意都摆在桌面上,从管控局势升级到黑海航行自由、核设施安全,一直到停火谈判,我们从不缺乏解决方案,我也不认为还能想出什么全新的方案。
问题在于,现在缺乏落实这些想法的政治意愿,俄乌双方依然认为可以通过军事手段加强自己在谈判中的地位。我记得,去年有些人希望乌克兰的反攻能改变局势,然后又有人猜测俄罗斯会发起自己的反攻。现在俄罗斯总体上依然在战场上处于优势,但是优势并没有转化为大规模的攻势。所以又有人提出,俄乌在走向僵局。
目前,我们依然和美方人士保持交流,讨论想法,并努力跟踪事态发展。我预测,在美国大选之后,美俄之间可能会有新一轮二轨接触的热情。而如果未来一段时期战场局势升级,也可能导致对话热情进一步减退。但总的来说,战争已经持续了两年半,你不能指望对话接触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人们总是需要得到反馈,如果从决策者那里得不到积极的反馈,二轨对话的热情通常会逐渐消退。
停止愚蠢的“外交战”
《中国新闻周刊》:你提到了美国大选,目前很多人都在分析特朗普胜选的可能性和影响。一些欧洲人士对我说,特朗普赢得选举不一定是坏事,因为这意味着欧洲有机会重新推动战略自主。这将会是俄罗斯和欧洲一起走出乌克兰危机的机会吗?如果欧洲国家重新谈论战略自主,还会包括“和俄罗斯共建安全秩序”吗?
科尔图诺夫:关于欧洲战略自主,莫斯科的主流观点是“算了吧(forget it),战略自主已经被搁置了”。也许10年、20年之后,当美国决定离开欧洲,欧盟将被迫重新讨论这一战略。
就我个人的看法,欧洲会在战略上追随美国。在涉及中国的问题上,这种追随会很勉强。但这种勉强不包括涉及俄罗斯的问题。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准备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面对一个分裂的欧洲;甚至可以说,我们最好的选择就是回到冷战时期的状态,这样能有某种稳定性和可预测性,也许有一些建立基本互信的措施,甚至能有一些军备控制。如果我们不能期待更好的结果,那就让我们接受现实吧。
《中国新闻周刊》:就现实来说,欧洲希望俄罗斯变成什么样?
科尔图诺夫:这很难说。首先,欧洲不希望看到俄罗斯赢,或者说不希望普京取得胜利。其次,有些伙伴关系是无法修复的。比如能源关系,双方都会找到替代的合作伙伴。大多数经贸关系也是这样。等冲突结束了,欧洲能重新获得这个市场吗?我认为这些都是不可逆的。
但有些事情是可以恢复的,比如我们应当停止目前愚蠢的“外交战”。现在俄罗斯和欧洲之间旅行受阻,没有直飞航班。我希望冲突一旦结束,或者说即使还没有结束,但一旦不再像现在这样激烈,双方就能恢复一些正常交往。各方不会马上放弃制裁、恢复联系,但可能开始逐步恢复接触。
如果迈出这一步,我们就可以迈出下一步,比如在人道、教育、文化、公民社会和边境等领域恢复合作。这些领域的合作受到了很大的损害,恢复是缓慢的,但我们能做的只是从原点开始一步步来。这可能是一个不稳定、不均衡的过程,可能有的国家愿意恢复,有的国家走得比较慢。但如果你看看欧洲的民意调查,欧洲人、特别是部分地区的欧洲民众,是希望看到接触重新发生的。在俄罗斯,人们也一样习惯于去欧洲旅游、工作。
但目前,我们仍在走向更深一步的危机,这个危机周期还没有触底。这种态势或许一直持续到战争停止,双方重新坐到一起的时候,我不一定有机会看到那一天了。
《中国新闻周刊》:有观点认为,乌克兰危机导致了欧洲主义在俄罗斯的退却,俄罗斯社会对自己的“欧洲性”失去了认同感。也有观点认为,俄罗斯本质上依然是一个欧洲国家,最终会在外交和地区政策上回归“欧洲立场”。你如何看待这场危机对俄罗斯社会文化属性的深远影响?
科尔图诺夫:在俄罗斯,现在确实有很多人开始谈论“欧亚身份”(Eurasian identity),以强调我们和欧洲不同,有独立的文明。坦率地说,我不明白这个“欧亚”概念如何定义,因为欧亚大陆是很大的,包含复杂的文化、宗教和文明。谈论“欧亚”显然不意味着俄罗斯和中国或印度构成一个共同的文明。我觉得有一点是很显然的——当我来亚洲时,大家不会像看亚洲同胞一样地看待我,而是说“你是欧洲人”。
所以,我们需要区分“身份”和“优先事项”。就身份而言,俄罗斯包括多元的文化和族群,但考虑到整体的文化、历史,俄罗斯是欧洲的一部分。就优先事项而言,目前俄罗斯正明显从欧洲战略转向亚洲战略。这种“亚洲转向”固然有战争和制裁的因素,但并非仅仅是因为这些。欧洲正在衰落,亚洲正在崛起,是现在欧洲人的普遍看法。所以,每一个欧洲国家都在以各自的方式转向亚洲,加强和亚洲的联系。但是,这种优先事项的变化并不是身份上的改变。在文化身份上保持欧洲性,然后因为时代变化需要转向亚洲战略,两者并不矛盾。
8月29日,库尔斯克地区,战乱中流离失所的民众在一处避难中心暂时安顿下来。图/视觉中国
谁的“宇宙”更真实?
《中国新闻周刊》:目前,俄罗斯似乎在一些最新的大国竞争和合作领域失去了影响力。当谈到中东调解、谈到人工智能全球治理,国际社会看到中国、美国、欧洲非常活跃,俄罗斯的身影则有些淡出。这是否意味着俄罗斯已经退出了新一轮大国竞争?
科尔图诺夫:这个问题很重要。在俄罗斯领导人眼中,目前,乌克兰冲突不只是优先事项,而是唯一的优先事项。所以,为了在这场战争中获胜,一切都可以让位。
不过,如果说俄罗斯的国际影响力完全退却了,也言过其实。比如在中东地区,俄罗斯依然相当活跃,巴勒斯坦多个政治派别此前也在莫斯科举行过内部和解会议。俄罗斯依然是叙利亚的关键支持者,俄罗斯和伊朗的关系仍在提升,和海湾国家如阿联酋、沙特的关系也在发展。我不认为俄罗斯从中东退却了。
我认为,俄罗斯面临的真正挑战,是如何在新的国际体系中找到新的角色定位。我们需要找到俄罗斯可以为全球公共利益做出贡献的领域,这将是参与未来大国竞争的关键。
《中国新闻周刊》:俄罗斯是否还保有足够的能力参与未来的大国竞争?
科尔图诺夫:这取决于未来世界的游戏规则。如果不远的将来,人类进入到一个新的全球化阶段,有一轮像本世纪初那样的全球流动加速,大量的贸易、移民、投资、信息在国家之间自由流动,那么俄罗斯必须自我调整,以适应这样的时代。
但我们可以想象的是,短期内的“未来”是另一种图景:不是全球化,而是更多的逆全球化,是更多的自力更生、保护主义、强调主权,是更多的军备竞赛。这不是一个光明的前景,但确实是更可能发生的。而如果这是世界的未来,谁能说俄罗斯目前的政策路线是错误的呢?俄罗斯是最早开始调整政策、进行自力更生建设的国家。到那时,普京会对世界说:“我早就警告过你们,世界会变成这样。”
因此,你的问题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新的国际体系是什么样的。不同的国际体系将决定俄罗斯能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以及俄罗斯是否具备参与大国竞争的能力。在某些领域,俄罗斯的能力是有限的,比如就国际贸易而言,韩国在一些方面的实力可能高于俄罗斯。但如果是军事竞争,俄罗斯依然具有一定的比较优势。
在我的理想世界里,我们应当继续全球化,但我可能是错的,我没有预测到这场战争会发生。也许这只是开始,也许我们会看到更多的冲突。你还记得几年前吗?时任德国总理默克尔说普京“和我们生活在平行宇宙中”,普京的回应是:是的,我生活在一个不同的宇宙,但你必须证明你的宇宙比我的宇宙更真实。普京所说的“宇宙”可能是一个更艰难、更寒冷、更不友好的宇宙,但如果这就是人类的未来呢?
发于2024.9.23总第1157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科尔图诺夫:俄乌真要开始谈判了?
记者:曹然
编辑:徐方清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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