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天山雪梅》

来源:解放军报作者:■焦玉庆 孙永库

从家到边境线驻防哨所,这段4.6公里的拥军路,身患小儿麻痹症的她一走就是18年。有人说,她的拥军故事能装一火车,三天三夜讲不完。在祖国西陲漫漫边境线上,她以一颗母亲的心,把无私的爱献给了官兵。她蹒跚前行的身影,久久定格在战士们的目光里;她灿烂的笑容,像一缕春风,温暖着战士们的心……

2024年年初的一天,我们在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某部采访的路上,被兵团九师退役军人事务局局长李国庆“拦”下,他话还没说两句,泪就下来了:“这个刘雪梅,个头只有1.5米,体重不足百斤,从小患小儿麻痹症,是我师165团5连的常住居民。她拥军18年,平均每天进出2趟哨所,寄送邮件包裹7万多个,往返哨所10万多公里,骑坏了3辆电动三轮车,家里成了名副其实的‘兵站’……她的故事能装一火车,我三天三夜讲不完,所以一提她,我泪水的闸门就容易决堤……”

于是,我们调转车头,直奔中哈边境线上的库则温边防连。经过两个小时的颠簸,一座挂着“刘雪梅拥军驿站”醒目牌匾的低矮平房映入眼帘。皑皑白雪中,牌匾下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火红上衣映衬得脸庞灿若桃花。车还没停稳,只见她用右手扶着大腿,一拐一拐地向我们走来。每走一步,她的身体都向右侧深深倾斜,看起来十分吃力。

“我是个不向命运低头的人,别人觉得我干不成的事,我一定要干成”

对,我叫刘雪梅!

采访我?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我做的全是平凡普通的事,都是我应该也愿意做的事。

我是1975年3月15日在新疆出生的,父母是第一代军垦人,我姊妹5个。刚才,你们经过我家住的那地方,就是边境的一个团场。作为兵团后代,我最骄傲的就是兵团人将1600万亩荒原变为了优质农田。听我妈说过,她怀我的时候,还在垦荒种地呢!

“我家住在路尽头,界碑就在房后头;界河边上种庄稼,边境线旁牧牛羊……”我上小学时就会背这个。你们知道的“七一勋章”获得者魏德友大叔,就是我们这里的。种地就是站岗,放牧就是巡逻,是兵团人的真实写照。每一次,当我的双脚站在边境线上,我就能更深刻地感受到每一寸国土的神圣。

什么缘故开始拥军?我想想啊!那是2006年的一天,退休老职工陈友亮病故了。陈老可是第一代军垦人,是个老革命。他退休前,经常挑着扁担,义务到哨所送物资拥军,踩出了一条“拥军小道”。他去世了,那条“拥军小道”也没人走了。

在离我们165团最近的库则温边防连及其哨所,官兵天天看的报刊书信、收寄的包裹快递等,都是先寄到我们165团邮局。官兵隔三岔五来取一次,相当不方便,也影响他们训练和执勤。还有官兵下山来买日常生活用品,也极不方便。过去这么多年,因为有陈老帮着运送,官兵方便不少。陈老去世后的一天,几名战士下山来到我开的杂货店买东西,不经意间说了他们下山的种种不便。就这样,我萌生了接陈老的班,继续走“拥军小道”的意愿。我把我的想法一说,家里除了我妈,其他人都反对,说你自己一瘸一拐走平道都栽跟头呢,还上山给哨所送货,别逞能了!街坊邻居也说我,你本身残疾,经营个小店,不就是想自食其力吗?你如果天天给哨所义务送货,杂货店就得锁门,那你靠喝西北风活啊!

但我是个不向命运低头的人,别人觉得我干不成的事,我一定要干成。就像当初开这个杂货店,反对的人越多,我越要开。我当时就这么想:我开杂货店,一天事也不多,经济上损失点就损失点,拥军是正事,也是大事。再说,我家离哨所最近,直线距离才4.6公里,先到团部再去哨所也才9公里。开电动三轮车用手也不用脚,我上山给哨所官兵送货应该没有大问题。关键是,我不能眼瞅着陈老踩出来的这条“拥军小道”,就这么断了啊!

因为我身体不好,团里和连队领导知道我的想法后都很惊讶。但在我的一再坚持下,他们最终还是同意了,并鼓励我勇敢迈出第一步。于是,我先到邮局取回报刊信件和包裹,到家后分拣。哨所的点位有几处,我要逐个点位分别送去,再把官兵要寄的信件和包裹送到山下邮局。我就想啊,我拥军是为了啥?不就是为官兵提供方便吗?我自己苦点累点没啥。

帮哨所官兵寄送东西,一次收多少费用?这么说吧,我从哨所给战士往山下邮局寄包裹,再从邮局往山上送报刊、包裹,18年来,一分钱没收过。我这是拥军,如果收费,那不就变味了吗?

是的,连我自己都没想到,这一送,就是18个年头,酸甜苦辣我都尝过,也哭过鼻子,好在都挺过来了。有一次,团领导用我的事例教育村里个别懒汉:“你们看看人家刘雪梅,身残志不残,又开杂货店,又坚持拥军,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你们好好学学人家。”每每听到这些,我都挺佩服自己的。

“和军人在一起,我感到自己在精神上也越来越富足了”

说实话,我从小就有当女兵的梦想。每次到哨所,和军人在一起,我也像穿上了军装一般,打心里高兴。好多战士都是20岁上下,和我的女儿差不多大,私下里我都叫他们“娃娃”。

我有心脏病,有一年犯病了,被送到九师医院。正浑身难受的时候,哨所战士库地热堤打来电话说:“嫂子,你在山下帮我买个蛋糕行吗?我今天过生日……”我说我没在165团,住院了。他很有礼貌地说:“嫂子,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病了,你多保重啊!”挂断电话后,我就想,这个娃娃如果在家,妈妈一定会买个大大的蛋糕给他庆贺,我也是孩子的母亲,我不能让娃娃失望啊。我打电话给蛋糕店订好蛋糕,不料老板却说店里离不开人,也没有车,不给送。我又打给165团的一个饭店,说买你家几个炒菜,然后你到蛋糕店帮忙取一下蛋糕,开车送到哨所。人家提出要付油钱,我说回去一起算,好说歹说,才把蛋糕送去哨所。

事后,这个战士含着泪给我打来电话:“嫂子,我一辈子忘不了你!这两天能请下假来,我一定到医院看你。”我办成了一件事,心里也舒服多了。可是护士长不高兴了,说你是来住院治病的,还是来给别人做好事的?光听你打电话了,好几项检查还没做,医生护士都等你呢!我赶紧给护士长赔礼道歉,认真解释了一番。

前段时间,战士张鑫鑫发高烧,我从哨所下来的时候顺便把他送到团医院。等他打完针已经是深夜了,我骑着电动三轮车先把他带回家,给他找出棉衣穿上,又给他做了碗鸡蛋面。看着他趁热吃完,才送他回哨所。九师人武部一个领导见到我说:“为兵服务,都成你生活的一部分了!”我说我跟战士的母亲比起来,做得还差得很远。

前些年,边防连的住宿条件没有现在好,不少官兵的家属来队探亲,都挤在我家里住,我跟好多家属都处出感情来了。官兵的家属从内地来一趟不容易,上下山交通很不方便,特别是雨雪天。我原来的电动三轮车连个篷布都没有,后来我咬咬牙,买了台带篷布能遮风挡雨的车。好多战士的媳妇带孩子来探亲,都是我接送。

每年军士选晋工作临近,战士们都愿意跟我谈谈心,聊聊自己的想法。我就根据他们各自的情况,帮他们分析利害得失。对个别没主见的,我劝他们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要留在部队好好干。好多后来转了军士的战士跟我说:“谢谢嫂子,你的话让我很受用。”

平时,谁休假回家了,谁上学去了,走时都会跟我说一声。好多官兵都说我家是他们歇脚的“兵站”和“大后方”,我说我就是要让远离家乡的战士们感受到家的温暖,好安心扎根军营。

每年的退伍季,老兵们都来跟我告别。我总要放鞭炮欢送,临走时,再给他们带上一大包吃的。我想他们为守卫边疆付出了青春岁月,我应该送送他们,为他们奔赴人生的第二个战场打打气。逢年过节的时候,我就扮演妈妈的角色,给哨所送去慰问品,和战士们一起包饺子、唱军歌,让他们忘掉烦恼,快乐过节。和军人在一起,我感到自己在精神上也越来越富足了。

“在这条路上,我迈出的每一步,都是有价值的”

我丈夫刘奎,四川南充人,大学毕业后,于1997年来新疆落户,属于连队职工。我的商店是1995年10月1日开张的,我妈帮我打理。他落户后,就总来我的小店买东西。他这个人怎么说呢?不太爱言语,不像我整天大大咧咧的,他跟我性格正好相反,但他有修养,算是文化人。有一天,他看店里没有其他人了,就对我表白:“我欣赏天山的雪莲,因为它不畏严寒,昂首怒放;我也崇拜我眼前的雪梅。我一直在观察你,在我的眼里,你不向命运低头,你坚强乐观,你有长远的人生规划,你思想进步,是个热心肠,愿意帮人,如果你愿意……”

3年后,我俩走上了婚礼的红地毯。我开始拥军后,我丈夫受我的感染和影响,也加入了拥军行列。现在,他比我还积极呢!

我女儿现在就读于陕西艺术职业学院,大三了。想想女儿小时候,我这个当妈的,心里也是有愧的。女儿是9岁还是10岁,我记不太清了,有一天,哨所战士周建水病了,我在家给他炖了鸡汤准备送去。没想到女儿放学回家,看见桌上有碗鸡汤,端起来就要喝。我说:“这是妈妈给你当兵的小哥哥周建水做的,他生病了。”女儿很懂事,但心里也委屈,小嘴噘得老高了。

没过几天,女儿感冒发烧,我领她到团医院打吊瓶。刚打一会儿,哨所就给我来电话,说一名战士脚扭伤了,问我能不能从山下买点药送去。我女儿听到了,说:“妈,你是不是又要上山?那也得看着我把吊瓶打完再去!”女儿的要求不过分,但我心里还惦记着脚扭伤的战士。我给我姐打电话,让她来陪我女儿输液。我姐还没到,我就去药店了。我走路迟缓,行动又慢,只能抢时间,所以有时顾了这头,顾不了另一头。

我送完药回到家,太阳已经落山了。我腰酸腿疼,本想躺下休息一会儿,却看到女儿噘着小嘴,一个人抹着眼泪。我一下子搂过女儿,哽咽了:“那些当兵的娃娃,比你大不了几岁,他们的妈妈把孩子送到边关保卫祖国,我是想替他们的妈妈尽一份心……”

以后的双休日,我就有意识地带女儿去哨所。有一年冬天,天气很冷,我骑电动三轮车和女儿一起去哨所送报刊和包裹。走到哨兵跟前,女儿发现哨兵帽子上、睫毛上,冻得全是白霜。回到家,女儿终于打开了心结,动情地说:“妈,今天看到哨兵站岗的那一刻,才觉得军人的确不容易,也终于理解妈妈为啥对拥军那么上心了。我的妈妈好高尚!我以后也要向妈妈学习!”女儿能有这样的思想转变,让我激动得流下泪来。后来,哨所来电话让捎什么东西上山,我就让女儿跑一趟。时间一久,女儿也觉得这是她的义务了。不久前,女儿跟我们说,她毕业了还是想回新疆来,今后方便照顾我,也可以帮我做一些事。看到女儿这么懂事,我很欣慰。

这么多年来,我之所以能为官兵做一些事,背后离不开家人的默默支持。几年前,我心脏病又犯了,医院诊断后下了病危通知,说在第二天进行手术。我姐立刻就哭了,但是在我面前她还得装成没事的样子,轻描淡写地问我:“你还有什么急事要跟我说的吗?姐姐能办的,一定给你办!”我明白我姐的意思,其实就是让我把后事交代好了。我想了半天,还真的想起有一件事没办。我说:“姐呀,明天是端午节,每年这个时候,我都在家包好粽子,给哨所送去。今年娃娃们吃不上我亲手包的粽子,我心里总感觉过意不去。”

当时家人都在医院看护我,只有我姐夫在家。我就让我姐打电话,嘱咐姐夫买300个粽子给哨所送去。姐姐一听当时就气哭了:“你自己都这样了,应该受到别人的照顾,却还惦记别人!”看姐姐哭了,我也哭起来。我看姐姐没有打电话的意思,边哭边说:“如果你不帮我完成这个心愿,我就是上了手术台,心也不落地……”姐姐知道我的脾气,又气又无奈,只好当着我的面打了电话。

姐夫一到哨所,战士们就感觉不正常了,他们问:“嫂子怎么没来呢?”姐夫只好说了实话,几个战士当场就哭了。有个战士叫邓吉正,是湖南衡阳人,他第一个把电话打到医院:“嫂子,你都这样了,还惦记着我们……”然后就呜呜地哭。电话这头,我也哭。隔了一会儿,连长、指导员也给我打电话,他们都很挂念着我,给我打气加油。我出院回家后,好几个战士专门请假,下山看望我。

平时也有不少退役老兵常给我打电话,关心我的身体,问寒问暖,有的还专程来看我。我和这些战士们结下了深厚的战友情谊。2022年6月6日,我写了4页纸的入党申请书,郑重地递交给了5连党支部。为什么写入党申请书?因为在我心中,中国共产党真心实意、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是办实事、办真事、办好事的党。所以,我也要加入党的组织,为建设美丽富饶的兵团九师165团,贡献我的绵薄之力,实现我的人生价值。

前几天,北京的一位记者来连队采访。几位老班长给记者介绍了不少关于我的事,听说记者感动得流泪了。于是,这位记者专程来我家采访。我对他说,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做了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主要是不想给家人和社会增添负担。作为一个残疾人,能为别人特别是为军人做点事,我感到非常快乐。在这条路上,我迈出的每一步,都是有价值的,我的人生收获也是相当丰厚的。

2015年,我被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新疆军区评为“自治区爱国拥军模范”。2021年,我荣获全国“最美拥军人物”提名。2022年5月24日,九师退役军人事务局、九师双拥办把“刘雪梅拥军驿站”亮闪闪的大牌子,挂在了我家的大门口。

有首歌很流行:“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在我们新疆边防也流行一句话:“一人拥军红一点,人人拥军红一片!”我现在总想,实现建军一百年奋斗目标,不只是军队、军人的事,也是我们老百姓的事。我拥军了,就算出了一份力……

“我想我会一直走到走不动的那天”

采访快结束时,刘雪梅突然接到一个电话。通完话后,她说:“十分抱歉,山下邮局来电话,说到年根了,发往连队的快递多了起来,让我抓紧过去取……”

站在刘雪梅家门口醒目的“拥军驿站”牌匾前,看着她行动不便的身体,我们心中不禁有丝丝不忍:“有没有想过找人来接你的班?”刘雪梅笑着摇摇头,很果断地说:“目前还没有,我想我会一直走到走不动的那天。”

我们目送她开着电动三轮车下山了。

风雪中,人和车渐行渐远。刘雪梅系的那条红围巾,在风中起伏、跳跃、飘荡,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雪梅……

题图:刘雪梅(右一)来到军营,与战士们谈心。赵 杨摄

版式设计:王 凤

视频制作:王 江 张泽昊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责任编辑:

平台声明: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搜狐号系信息发布平台,搜狐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
阅读 ()
大家都在看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