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丹·斯托尔耶夫、库米赛·比耶娃
翻译：昧拾金
太空梦使苏维埃工程变得高尚。一个受史达林主义毒害的极权国家可以同时把自己想象成一种进步力量，不仅在大地上建设康米主义，而且还向往群星。
康斯坦丁·齐奥尔科夫斯基是苏维埃宇宙主义的奠基人，在苏联内外获得空前声誉，他将征服宇宙视为人类最后和最崇高的梦想。而苏联科幻作家斯特鲁加茨基兄弟则将太空视为 胜利的康米主义的沙盒游戏。[1]
苏维埃国家的崩溃不仅摧毁了地上的帝国，也摧毁了对太空帝国的希望。租借拜科努尔发射场数十年的俄罗斯如今无法有效利用其苏联遗产。哈萨克斯坦同样不能。拜科努尔人现在是如何生活的，为什么这座航天发射场和同名城市的现状让我们再次想起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间的殖民关系？请看丹·斯托尔耶夫的这篇摄影报道。
[1] https://dtf.ru/read/11737-bratya-strugackie-polden-i-zakat-sovetskoy-utopii
“宇航员，但细节上略有出入”
要去拜科努尔航天发射场并不容易。它建在哈萨克草原上——特意远离人们的视线。甚至“拜科努尔”这个名字本身也只是个幌子。真正的拜科努尔（镇）位于航天发射场以北800公里处。苏联政府故意取了这个名字：为了迷惑西方间谍。甚至有传言说[2]，为此还在这个定居点里建了一个玩具发射场，尽管现在已经找不到它的痕迹。
[2] https://expert.ru/2022/06/7/baykonur/
要去拜科努尔，得先坐火车去哈萨克斯坦克孜勒奥尔达州的托雷塔姆镇。锈迹斑斑的“俄罗斯世界”品牌车厢在铁轨上不断轰响。在位于州府的火车站建筑上，有一幅剥落的苏联马赛克，上面画着两个克孜勒奥尔达农民，而在他们身后能猜到是被苏联灌溉政策毁灭 [3]的咸海水。
[3] https://www.un.org/en/chronicle/article/dry-tears-aral
拜科努尔位于哈萨克斯坦托雷塔姆镇的对面。就在小城入口处，托雷塔姆人建起了一座巨大的新清真寺，仿佛是为了和岗哨边的苏联雕塑——拜科努尔工人——针锋相对。
这座城市始建于1955年：造给发射场建设者、军队和专家。这是一座典型的苏联无名——除了“拜科努尔”这一掩饰—— 也无史的封闭城市。起初，连建设者自己都不知道或不理解，他们正在突击建造的是什么。当第一次发射火箭后，小城的用途变得清晰，居民们开始称它为“星城”（Звездоград）[4]——甚至在1966年法国总统戴高乐访问前竖了一块同名石碑。但访问一结束，当局立即决定，这又是一座应以领袖的名字命名的城市——列宁斯克。哈萨克斯坦获得独立后，城市的原名“拜科努尔”得以恢复。
[4] http://www.baikonuradm.ru/index.php?mod=city_1
乍看起来，拜科努尔-列宁斯克-星城又是一座逐渐荒芜的后苏联单一城镇。同样类型的赫鲁晓夫楼、老人们、破烂的汽车和铁锈。额外奖赏是哈萨克斯坦草原特有的沙风。
但城市景观时刻让我们想起太空梦。城里满是玩具火箭——在预制板楼和褪色草丛组成的灰色景观中，这能算是些罕见的亮点。
除了苏维埃玩具，俄罗斯正教会的教堂和俄罗斯航天局大楼在沉闷的风景中也格外突出。
列宁站在后者隔壁的广场上——这是唯一一尊逃脱哈萨克斯坦去康米化运动[5]的列宁像。
[5] https://oxussociety.org/reluctant-decommunization-the-fate-of-lenin-monuments-in-kazakhstan/
这座城市正逐渐哈萨克化[6]：它对当地的俄罗斯人而言没有什么前景，于是他们便离开了。而从周边地区搬到拜科努尔的哈萨克人则认为这里更发达。
这座城市是发射场和俄罗斯各家国有公司的肉中之肉。正如一位拜科努尔居民所说，这座城市“亲普京”。但并非在意识形态意义上，而是在经济意义上：“你不会[因抗议]被逮捕或殴打，把你解雇就行了。之后你还能去哪里？”的确，这座城市的经济完全与俄罗斯联系在一起。
年轻人也有相应的梦想。我和两个年轻小伙聊了一会儿，发现他们都想去执法机关工作。其中一人笑着说道：“想当宇航员，但细节上略有出入。”他想在国民近卫军找一份工作。[7]
[6] https://www.svoboda.org/a/24231601.html
[7] 国民近卫军是俄罗斯专事镇压民众的宪警部队，因夸张的护具而被谑称为“宇航员”。——译注
“宇航员”vs宇航员
第二个人的梦想更为“宇宙”一点。他想在俄罗斯航天局找份工作，退休后飞去“另一个世界”：“我要去德国，那里的工资多高你知—— 知道吗？”
但两人暂时都在靠没完没了的保安兼职维生。人们会觉得这座城里除了当保安也实在没什么其他工作。发射场里几乎已没有建筑工程了，而保卫、抓捕和拦人的工作永远是必要的。
传奇性的加加林亭子体现了这种全方位的“保卫”哲学，加加林就是在这里被确立为首名宇航员的。亭子如今被遮起来，不让无关人等窥视，周围都是警犬和保安。亭子和附近第一批宇航员居住的酒店群都没有好好修复的计划，周围倒是装了一圈巨大的围挡。
可重复使用的玩具
拜科努尔发射场非常巨大。草原上布满破烂的道路、庞大的构造和发射台。一块印有普京的大型广告牌孤独地矗立在公路上。城里也有类似的海报，但俄罗斯总统在那上面总是和哈萨克斯坦总统托卡耶夫出现在一起。
驾车穿过这座城市，随处可见未完工工程的幽灵：这是没能实现的[8]俄哈联合太空探索计划“巴伊杰列克”的建筑，这是一座退役的生锈发射台。航天中心总共建造了18座发射台，但只有3座用来发射。其余发射台由于各种原因已经停用，主要是由于缺乏资金。
[8] https://www.currenttime.tv/a/kazahstan-roskosmos/32316884.html
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都不能继续苏联的太空自大狂。连苏联自己在其存在的最后阶段也无力推动，只能越来越忽视太空。如今让俄罗斯航天局出名的更多是其腐败丑闻和各种嘲讽罗戈津的哏图，而非征服太空。哈萨克斯坦实在是缺乏资源，而俄罗斯更不用说了，它并不热衷于在拜科努尔开发各种工程[9]：早晚这一切可能都会归哈萨克斯坦所有。
拜科努尔最著名的废弃玩具是“暴风雪”工程，由疯狂的冷战逻辑催生。它本应成为对美国开发可重复使用航天飞机的回应。
“暴风雪”号仅在1988年进行了一次飞行（而不是计划中的100次），很快计划被实际冻结：既没有钱，也没有实际意义。该工程在十年后迎来了一个相当不光彩的结局：承包商节省资金，机库屋顶倒塌，第一架也是最后一架苏联航天飞机在2002年被毁。[10]
幸存下来，但从未飞入过太空的“暴风雪”号的孪生姐妹“暴风”号[11]存放在另一个仍然矗立的生锈机库里。
[9] https://economist.kg/novosti/2023/03/15/kazahstan-arestoval-imushhestvo-rossii-na-kosmodrome-bajkonur/
[10] https://ru.wikipedia.org/wiki/Обрушение_крыши_монтажно-испытательного_корпуса_космодрома_«Байконур»
[11] “暴风”号更为著名的名字是对外称呼“小鸟”号。——译注
巨大而凉爽的机库散发着灰尘和铁锈的味道。围绕航天飞机的巨大脚手架让人联想到卡梅隆或库布里克的电影，但带有一种完全崩塌的后苏联doomer情调。
“暴风”号唤起的更多是悲伤，而非面对雄伟废墟的狂喜。走近一点，爬到里面，它便开始让人想起一个破碎的、无害的骨架，或是一个可爱的玩具。
拜科努尔到处都是高塔和建筑，有些仍在运行，但大多数处于半废墟状态。
有时能看到些新建筑：各种纪念伟大卫国战争的单调方尖碑，或是一层层厚厚的铁丝网后的厂房。
有时，一枚火箭隆隆地升上天空，照亮周围的一切——这时发射场静止下来，通向它的交通被封锁，一群由游客和当地人组成的各色大军前来观看发射。官方旅行社靠苏联梦想的遗产从每个人头上至少赚取12万卢布。[12]
[12] https://baikonurtour.ru/faq.html
看完发射的游客将前往特地为他们开放的塞满太空模型、玩具和假人的博物馆。
宇航员假人睡在一张红场背景画下，不仅象征着太空梦，也象征着帝国梦。
在博物馆色彩斑斓的展品后，苏联太空梦的背面已经逐渐显露。不经意间，仿佛是不言自明，导游和指示牌都在强调苏联太空计划的真正目的：军事。无论苏联还是美国的太空项目都只是大规模军备竞赛的一部分。发射场布满了洲际导弹发射井，城里则有一座15A15战略导弹纪念碑。它的弹载能够产生比摧毁广岛的那次爆炸强大140倍的爆炸。[13]这座纪念碑位于“和平公园”的中心。
[13] https://structure.mil.ru/structure/forces/strategic_rocket/weapons/more.htm?id=10332745@morfMilitaryModel
军国主义只是苏联宇宙探索项目的一个黑暗方面。世界各国的太空和军事项目往往与殖民主义携手并进。承载着塞米巴拉金斯克[14]、干涸的咸海[15]还有拜科努尔伤口的哈萨克斯坦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在哈萨克斯坦土地上构建的这股强大力量没有给哈萨克人和哈萨克斯坦带来什么好处。在航天发射场工作的苏联学者和专家是在遥远的莫斯科招募的。苏联解体后也没有什么变化：哈萨克斯坦人在太空探索中的代表程度仍然极低。[16]
殖民潜台词在苏联航天的各种遗留传统中也显现了出来。至今所有宇航员仍会学习加加林的榜样，在发射前观看《沙漠白日》，一部关于苏联争夺中亚的电影。影片重复了典型的刻板印象：白人前来使懒散的亚洲人变成好人，没有白人他们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同时，无论文艺作品还是官方历史都试图掩盖俄罗斯帝国事实上是如何征服中亚的：通过残酷镇压叛乱和浪漫化那些在被占领土上参与镇压者的形象。各种语言被消灭，一座座城镇和村庄被从地表抹去。中亚成为战俘[17]和异见者[18]的流放地。在共产党执政期间，同样的政策仍在继续。一个个民族被集体流放到哈萨克斯坦，[19]在当地进行放射性实验，[20]并建起了危害环境的制造业。[21]
[14] 苏联核试验基地位于哈萨克斯坦塞米帕拉丁斯克附近。频繁的核试验导致当地民众癌症率和先天残疾率远高于苏联平均水平。——译注
[15] http://www.columbia.edu/~tmt2120/introduction.htm
[16] https://news.rambler.ru/other/40371873-pochemu-v-otryad-kosmonavtov-prinimali-ne-iz-vseh-respublik-sssr/
[17] https://thediplomat.com/2023/02/the-ukraine-war-echoes-in-ancient-samarkand/
[18] https://proza.ru/2014/12/22/1242
[19] https://www.caa-network.org/archives/23935/deportacziya-narodov-v-kazahstan
[20] https://news.un.org/ru/story/2022/08/1430302
[21] https://www.uclpress.co.uk/products/177352
这一政策的后果至今仍能感受到。最明显的例子与偏二甲肼排放[22]有关，偏二甲肼是拜科努尔最受欢迎的火箭之一质子号的有毒燃料。质子号在发射和掉落过程中会大规模排放这种物质。偏二甲肼的毒性是氰化钾的数倍，对人类和自然界极为危险。反偏二甲肼抗议活动人士认为，使用这种物质且不愿投资更现代、环保的燃料是“俄罗斯殖民主义行径”在该地区的又一表现。
“运动是有机产生的，出于人们真诚的不满。但哈萨克当局对其进行了严厉打击。”“反偏二甲肼”组织领导人博拉特别克·布利亚洛夫表示。他本人也曾因参加相关运动而被捕两个月。[23]
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都没有弃用偏二甲肼的意愿。“早先火箭的这些级会落在阿尔泰地区。但对俄罗斯而言，避免在那里引起不满，并给哈萨克斯坦付钱是种更方便的做法，而我们的政府也很高兴。” 布利亚洛夫说。
“俄罗斯航天局对哈萨克斯坦的生态来说是一场真正的灾难，”环境活动家和行为艺术家阿斯哈特·艾哈迈迪亚罗夫表示，“殖民地在哈萨克斯坦人的意识中留存至今。当我们之间自动说俄语时，我们自己也是在支持俄罗斯帝国的政策。拜科努尔并非租赁，而是克里姆林宫对游牧空间和自然认知的公开羞辱。”
2013年，拜科努尔事故发生后伴随着一次重大偏二甲肼泄漏，艾哈迈迪亚罗夫在俄罗斯驻阿斯塔纳领事馆门口搞了一个行动，把一只涂有三色旗的小猪带到门口。
[22] https://www.fontanka.ru/2011/08/25/085/
[23] https://rus.azattyq.org/a/27359403.html
“总的来说，世界上多数的发射场都建在赤道周围，发射在海洋上空进行。这样火箭各级的坠落毕竟是安全的。而从拜科努尔发射的火箭各级则落在我们的草原上。有时它们恰好落在哈萨克斯坦的居民点，[24]并导致人员伤亡。”艾哈迈迪亚罗夫补充道。
[24] https://rus.azattyq.org/a/kazakhstan-villages-on-the-proton-rocket-track/30929912.html
唯一能带来希望的是骆驼。据拜科努尔居民说，甚至在发射场开始建设之前，在苏维埃政权之前，居住在该地区的牧人就在无垠的草原上放骆驼。“沙漠之舟”在发射场的空间里穿梭，有时显得滑稽，有时显得庄严。令人惊讶的是，放牧从来没有被禁止过，只不过在发射的时候会派一架直升机来警告牧民。
骆驼在发射场上就像在家里一样自由行走，表明这就是它们的家。尽管有破坏、驱逐、殖民伤口和环境污染，哈萨克斯坦的土地仍然充满力量。
原文：https://doxa.team/articles/imperia-forgotten-toys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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